ROSCO Olive扫舱

说冬天的故事,我就想起7年前在ROSCO Olive上任三管轮时参加的一次扫舱工作。ROSCO Olive是一艘散货船,长225米,宽32米,共7个货舱。我在这条船工作了11个月,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扫舱便是其中的一件。

?所谓扫舱,就是打扫货舱,清洁上次货物留下的残渣,为下一次装货做准备。其中最麻烦的是装完矿再装粮——食品卫生重于泰山。

2012年十月初。还未等在龙口卸完货,大家已听闻下个航次的计划:去美国装粮。散货船装货计划紧随市场行情,朝令夕改实属常事。一般情况下大家不愿计划改动太频繁,只是这次,大家都希望国内大豆跌价,改变计划。不然我们要面临的是在冬季太平洋的高纬度区域扫舱。由于上两次装卸的是货物是煤矿和矾土矿,许多残留物落在舱内,将使货舱清洁程度达到装粮的标准颇有难度。没多久,消息确定了:去西雅图装大豆。

出航时,我们就被低气压覆盖,天空阴霾,海光黯淡,阴冷的风中传来愁闷的滋味。本船共七个货舱,甲板部门负责清扫一至四舱,机舱部门负责五六七。这个工作所需要的理想环境是,气候温暖,白日漫长,海面无风无浪,人员经验丰富。不幸的是,这四个条件我们都很难达到。

有人要问,为什么要从高纬度走呢?为了避开风浪。一般情况下,在冬季的太平洋上,高纬度区域比低纬度区域稍微“太平”一些。

有人又要问,为什么本航次必有风浪呢?当年麦哲伦在夏季穿越太平洋,意外的顺利,于是说,“太太平了,就叫太平洋吧!”如果他在冬季穿越,说不定这片大洋就没他命名的机会了。冬季的太平洋,凶残暴虐。

有人还要问,为什么需要白日漫长呢?再过三个月,往北三十度的地域将进入极夜。西雅图纬度已经不低,而我们的航线纬度更高,因此白天的时间更短暂,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来越短暂。天没亮开工,天黑了还没收工——每日起早贪黑。

有人最后问,你们不是精英中的精英吗?装完矿再装粮,虽然正常,却不普遍。再者,北美验舱严格程度近似以敲诈。验舱不通过,他们将强行安排本国洗舱公司来作业,向船东公司一次收费150,000美元。这条船上,有过当下这种恶劣环境下扫舱经验的不过三五人。

2

扫舱,是一门大学问。其过程可粗略分为两个部分六个步骤,第一部分是:扫,冲,掏;第二部分是:再扫,再冲,再掏。遇到病态船长,还有第三部分:再再……再再再……

首先,准备好大堆工具:扫帚,铁锹,绳子,塑料桶,消防水龙,压缩空气滑轮起吊机,梯子,安全带,竹篙,刷子,铁丝,铁钳,等等,种类庞杂,数量不一。扫舱时的工作装备比正常工作时更严格。最重要的是安全帽:从上方落下来一块煤渣,可以把脑袋砸开花;安全鞋换为塑胶雨靴;工作服外罩雨衣;戴防尘口罩;根据具体需求戴护目镜;怕冻的,娇气的人不戴棉纱手套,换橡胶手套;烟民的香烟和打火机要用塑料袋包起来,防水。

?甲板部门和机舱部门是两支队伍,分别完成各自的工作任务。期间会有竞争,更会合作,而这两者都是必需的。

?安排好具体工作计划后,艰苦卓绝的扫舱就开始了。

?大家戴上口罩(隔离初期打扫时飞扬的煤炭粉尘)。从甲板上的货舱入口进入,再顺直梯爬二十余米到货舱底部。爬梯要专心,手抓牢,脚踩稳。从二十余米处摔到钢板上,非死即残。

?步骤一,用大竹扫帚将舱底的煤渣扫到一起,堆成一个个小土丘。然后把矿渣用铁锹铲进桶里,甲板上的队员用空气吊将桶拉上去。偌大的三个货舱,就这么扫,铲,吊,耗费了两天功夫,残渣清除了大半,却只是刚刚开始。

?步骤二,用消防水冲洗货舱。消防水由消防泵供给,从无尽的海水中抽取。泵的出口压力设定在5-6公斤(1公斤水压约等于1个大气压力)。小腿粗细的水龙,加上水柱的高压,一个强壮男子也很难长时间抓握,需另一人在后面辅助。人手紧张时我将水龙紧紧夹于胯下,抵住后座力,双手翘起龙头,向舱壁喷射。胯下的水龙撞到舱壁上发出擂鼓一般的响声,附在舱壁上的煤渣“劈里啪啦”纷纷滚落。这是多么雄壮的一幕!

不多久,我全身被冰冷的海水湿透,猛烈地颤抖。消防水喷射起来,海水四处飞溅,从领口,袖口渗入,直到湿遍全身——冬季的海水冰冷刺骨。即便如此,身处货舱里还算好,甲板上更冷。湿冷的海风永不停歇地呼啸,带走身体的温度。甲板上操作吊车的队员虽不被海水淋湿,一样苦不堪言。所以扫舱工作环境最好高温无风。

消防水冲下来许多矿渣——这些细渣叫矿泥更准确。矿泥被继续冲入货舱两角的污水井,然后被喷射泵抽出大海(矿物对大自然无害,可以投入海洋)。矿泥过多容易堵塞管道,又需要用铁锹把将矿泥从污水井铲出来,疏通管路。这种往复作业不可避免。

?矿泥可以抽走,大块的矿渣只能用吊机拉上去甲板集中处理。如果吊机被甲板部门拿去使用,为了不耽误工作进度,我们只能靠人力拉煤渣。一桶矿渣吸了海水,有近百斤重。三个人在甲板上不间断地拉,不等拉完早已累得够呛,北风呼呼吹进湿透的工作服,汗还没冒出来就憋回去了。内热外寒,冰火夹击。这时突然下起乒乓球大的冰雹,砸在安全帽上“乒乒乓乓”乱响。我们赶紧躲进甲板值班室,夹烟的手指触电一般颤抖,个个面色苍白,嘴唇乌青。此刻天色惨淡,晦暗,仿佛末日前夕。吃饭的时间临近,我们却还在赶进度。等雹子过去后我们继续工作。大家又冷又饿,士气低落,我改行的愿望更强烈了。

3

?高空作业要胆大,胆大靠艺高,做得多了艺自然高。

?消防水冲过后,远看干净,细看舱壁依然沾满污渍。下面的工作尤其艰难,耗时耗力,考验勇气,毅力,耐力。粘黏在舱壁上的污迹,因为炭的吸附作用,很难被消防水冲刷干净。按照公司发来的扫舱“指南”,我们在出港前购买了大量弱碱性化学剂。可惜效果不佳。最终还是只能靠物理方法(人力擦洗)。

低处的舱壁好擦,难的是高处的,以及极高处的。

一种方法是将竹篙一根根接起来,直到可以从舱底升到舱顶,超过二十米长,如果绑扎不当,工作过程中竹篙可能会折断。竹篙的顶部有一块铅笔盒大小的海绵刷,人在下面使劲,上方另有人用绳子拉住竹篙上部,两个人上下协力,让小刷子地在巨大而空旷的货舱里一寸一寸地“舔”着,如同用调羹舀干游泳池的水。撑竹篙十分费力,接起的竹篙被自身重量发生压弯,所以上面拉绳子的人同时负责导向和平衡。操作中稍有不慎,竹篙没顶住舱壁便滑到一边去,要花好大功夫才能调整至原位。我们尝试过用钢筋,可钢筋太沉。

?我们被迫使用如此原始的方法清洁舱壁最后一点点污渍,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根本原因有三个:不合理的装货计划(可惜这是没办法的);美国海关的敲诈式验舱;船长的变态要求。

第二种方法是从甲板的舱盖处向下放软梯。软梯在上面固定住后,另有两个人在舱底用绳子从左右两个方向拉住,减少软梯下部的摇摆。清理者系两根安全带顺软梯一点点下爬(下行过程中交替解、挂安全带锁扣)。抵达位置后,人坐软梯上,手握竹篙一点点地擦。这一动作相当吃力气,干不了一会就要休息手臂。擦完后再用消防水冲洗干净。此外,软梯处还需一人时时监控安全。

较低处舱壁相对容易许多。把梯子固定在舱壁斜坡(货舱下部如盛米的斗,两面倾斜,以减少底面甲板的承重压力),人站在梯子上,安全带扣在设置的齐腰高的安全绳上,手拿高压水枪,对着污迹喷。高压水枪压力大,射程短,有效射程仅1米以内。要冲洗更高处必须高高举起,可是高压水枪后坐力强大,平举尚且需用力,高举更费力。为抗高压,水枪的水管是厚重的橡胶管,内有金属线缠绕,比较沉。因此,系着安全带,站在半空中举起高压水枪向上喷射,是坚持不了太久的。冰冷的海水顺着袖口流淌至腋窝,心窝,顺着身体一直向下流,最后装进雨靴。

我们用尽方法,包括自制工具,试图提高工作效率,可是受条件所限(如船体摇晃,材料不足)未能奏效。现行的方法虽然落后,低效,也不得已。轮机员既有理论知识,专业技术,更有系统学习锻炼出的发散思维能力,长期从事体力工作积累的劳动智慧。他们会修引擎,分油机,空压机,空调,制冷设备,各类泵,阀件,液压装置,气动设备......他们同时还是车工,焊工,钳工;他们会克服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化解闻所未闻的危机;他们依靠现有的材料,可以制造出针对性的工具,四两拨千斤。一个优秀的轮船机械工程师,应该具备能够解决任何难题的信心。只要给他们装置蓝图,和足够的配件,必需的材料,适当的工具,即便他们无法克服机械本身的设计缺陷,至少也能组装一台新的。就是这样,面对冬季太平洋扫舱,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我们还有过一个大胆的尝试:把装柴油的空铁皮桶绑扎在一起,做成“浮筏”。再用海水将货舱灌至高位,人在“浮筏”上移到货舱边缘,清洁高处的舱壁。实践证明,这个方法在船的摇晃中不具操作性。

4

?船舶上,油漆的作用有:美观,和标记(例如银色管路代表蒸汽,绿色淡水,蓝色海水),但更主要是防锈。

?海水的腐蚀性质是盐蚀,威力远大于淡水的氧化腐蚀。装货过程中货物从高处抛落会砸坏货舱(主要是底部)漆面,再接触到洗舱的海水,形成大块大块锈迹。为阻止海水进一步腐蚀甲板,我们在用海水冲完后,还要用淡水再冲刷一遍。同时货舱内的许多犄角旮旯总有先前清洁不到的地方,后期还要补充清洁。整个收尾工作劳心劳力,又是另一番艰辛,犹如反复修改一篇文章时的厌倦和恶心。

只要船长还不满意,我们就要按照他的要求返工。《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和行军打仗一样,多次返工让人心浮气躁,士气低下,效率锐减。

“我连我自己房间都从没这么认真打扫过!”电机员抱怨道。

“这货舱的钢板绝对比我浴室的地砖还要干净!”我附和道。

北美验舱苛刻的压力层层传递,最后到我们前线工作者身上。领导层恨不能我们按五星酒店标准清洁货舱。而货舱似乎永远也达不到船长心中想要达到的清洁程度。只要还没通过舱检,他的心永远忐忑不安。当然,这样的船长是少见的,只是被我碰到了。于是我学会了磨洋工。磨洋工又是一种技术活,磨着磨着就到美国了,验舱员登船前一天,扫舱工作圆满完成。船长再鸡蛋里挑骨头,也无法迫使我们再返工。

从一开始的热火朝天,到后面的精疲力竭,再到最后几天心照不宣地磨洋工,在这穿越太平洋的将近二十天里,我们几乎天天扫舱。遇到大风浪的天气,我们为安全见暂时歇工。所谓歇工,是歇扫舱的工,机舱里还积压着一堆工作。

到了西雅图外锚地后,我们抛锚等候进港,验舱人员乘小艇登船。他选了两个货舱随便看了看,说了声“OK.”,然后乘小艇离去。

2019/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