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否“大旨谈情”?对它所谈之“情”应该如何理解?
《红楼梦》是一部谜一般的奇书。它的主题众说纷纭,其中不乏好的见解。小说开篇即宣称“大旨谈情”,脂砚斋说“因情得文”,“因情捉笔”,其书也一名为《情僧录》。花月痴人《红楼幻梦自序》为说明《红楼梦》为“情书”,竟一连用了近二十个情字:“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于情,囿于情;癖于情,痴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脂砚斋深昧《红楼梦》中的“情”意。他说:“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
作为一部长篇巨著,《红楼梦》的大处在于总体的构思,包括主要的故事、故事的主要环境设计、情节发展和人物配置安排等,这诸多方面有机结合的整体的风神气韵,应是它煌煌大旨的唯一明证。当然,今见曹雪芹 《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后面的部分我们只能根据前八十回的暗示伏笔和脂批的某些透露有一定的了解,这不能不影响到研究结果的精确性。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无碍于人知其神。现有脂本大半部《红楼梦》已够我们确认其“大旨”的基本需要了。
曹雪芹批判此前才子佳人小说(含“淫词小说”)“千部共出一套”,“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历来的爱情故事“不过传其大概”,多不出“偷香惜玉,暗约私奔”,“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第一回文本写道: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文本接着写道: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既然传统的社会文化无视“儿女真情”,要表现这真实的情感世界就必须“作得奇想”(第一回脂批),在现实社会之外去寻找其源头和来历。《红楼梦》以顽石“幻形人生”为机缘,“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第一回脂批)。这便是《红楼梦》故事起始的两件事:一是女蜗补天所弃的一块顽石通灵思凡,由一僧一道幻缩为美玉携历红尘,去“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一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一株”,久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概”,修成女体,思报灌溉之德。适神瑛侍者“欲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便随他下世“还泪”,以偿“甘露之惠”,从而 “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这后一件事是全书故事的主体。
贾宝玉含玉而来,林黛玉带病降生;宝玉以自己的乖僻邪行发展个性,黛玉则以自己幽僻绝尘的诗情与世俗抗衡。宝玉为带玉而恼怒,黛玉为还泪而怨艾。两人是为了前生的约定而来,只不过是为了把前世欠下的还回去,把原本不属于自己而是归结于对方的东西重新交还给对方。来世为人,不过是还回这一份人情,了结这一份情缘。情感心理上的还情在现实世界的大观园中便是还泪,由此他们两人都是“情痴”,所以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们的性情心意早就相互认同。即使最终以悲剧结束,贾宝玉也只念那“木石前盟”。所以第十九回脂批称之为“古今未有之一人”,“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在贾宝玉、林黛玉面前,中国传统的分析理念和评价准则已丧失言说能力。连深通人情世故的贾母也纳闷:“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其实史老太君看透了一半!
曹雪芹之所谓“大旨谈情”,是指他在小说中所描写记叙的系作者本人“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甲戌眉批云:“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怎么理解“大旨谈情”?大旨,自然与“主要题旨”、“中心思想”基本重合。具体应指两个层面:首先,是说《红楼梦》以爱情为题材,以爱情为框架;叙述爱情故事,咏叹爱情情怀。同时,鉴于《红楼梦》的内涵极为丰富,因此,以上所引鲁迅的概述、一代伟人的认识,或者教科书上叙述的“封建社会末世意象”、“封建大家族败亡主题”、“贾宝玉人生幻灭情结”等重要意蕴也是通过爱情故事折射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框架是小说《红楼梦》表达丰富复杂的人生理念、人生感悟的载体。 那么,这“大旨谈情”,到底又“谈”了哪些“情”呢?简而言之,描写了三个层面的社会人群的爱情生活——贵族的爱情,奴婢的爱情,另类的爱情,三者交叉的爱情。贵族的爱情,主要是以贾宝玉为中心的才子佳人间的缠绵悱恻爱情,自然也有迥异于宝黛式的;还有林林总总的大家闺秀之悲、贵族少寡之孤、宫闱嫔妃之怨…… 爱情不是贵族的专利,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爱情。因此,《红楼梦》作者还用他的如椽巨笔触及了社会生活底层的奴婢、下人们的爱情,她们也爱的热切,爱的壮烈,阐释人生真谛,闪耀人性光辉。另类的爱情,那是社会世俗所不允许有爱情的那一类人的爱情。这里指的是僧尼、优伶等。——妙玉、智能的爱情,芳官、紫鹃的爱情,蒋玉菡、柳湘莲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是有“爱”而不能“情”,是另类的苦涩甚至的滴xiě的爱情,哀唱着不幸,咏叹着幽怨,从而提供给读者对那个时代那种社会的又一种解读。然而,在《红楼梦》里,无论哪一种爱情,却都涂抹着同一种凄婉的色彩,——叫做悲剧,那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里,掌管天下所有女子爱情的警幻仙子奉给宝玉的一盏茶、一杯酒的名称所决定的,茶名“千红一窟(哭)”,酒名“万艳同杯(悲)”!
因为《红楼梦》“大旨谈情”, 不知何故,古往今来万千读者,似乎不太留意曹雪芹自己的真心实话,却总是生发出一些议论,什么“言情”“爱情”,什么“情场忏悔”,什么“淫书”,什么“哥哥妹妹吊膀子”。当然,你可以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复杂的,人人的眼光、心境各有不同,也不足奇怪。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红楼梦》何以“大旨谈情”呢?有两个原因,一是适应市场即迎合读者,二是便于隐伏。
这第一个原因小说写得甚是明白:“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这一段引文所反映的背景是:康熙二十六年,发布了“禁淫词小说及僧道邪教”的上谕。康熙五十三年四月,又发布“严法禁毁小说淫词”。云:“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词,荒唐俚鄙……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士子,不免游目蛊心……。”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次上谕中未提“僧道邪教”事,可见用武力铲除邪教易,正文化之本难!早在二十四年,康熙曾谕内务府,中云:“今见内务府佐领人员,善射及读书善文者甚少……。”何止内务府?清初,经多年征战而定鼎中原,居功自傲、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不说,就这腐化享乐之风、不求进取之风,已是康熙的心腹之患。试想,后来的《脂评石头记》问世时,又有几个‘愚民’看过?淫词小说有市场就有“作”家,恐怕其中汉族文人为主。这是“康熙之治”重头戏之一。
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凡例》及小说第一回,借“石兄”之口,长篇界定“言情小说”与“淫词小说”的区别,以分清良莠。作者关于“言情小说”、“淫词小说”的看法和界定,比起康熙的上谕可以说是“理高一筹”。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不能因“淫词小说”的出现和泛滥而被扼杀 !更何况,“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也就是说有它正当、正常的市场需求。如此看来“上谕”似乎有点“左”,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交代透彻。
作者说,在他那个时代的“市井俗人”、“贫者”和“富者”,都少有兴趣、没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唯“谈情说爱”之书“市井俗人”爱看,富者“醉淫饱卧之时”爱看,贫者“避世去愁之际”亦爱看,因为看“谈情说爱”之书不仅可以消遣,“省了些寿命筋力”, 而且还可以“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看这“大旨谈情”的《红楼梦》,还可以令读者即“令世人换新眼目”。
第二个原因——“便于隐伏”亦即便于分层次。说白了,“大旨谈情”是浅层次的,亦即消遣层次。在这一层次上阅读是书,无须动脑筋便可知晓。“便于隐伏”何解?请看文本:“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红楼梦》“大旨谈情”,“伤时骂世之旨”就只能在其他层次中隐写了。
《红楼梦》大致有五大层次:“大旨谈情”为第一层次,第二层次即“红楼解梦”,第三层次即隐写曹氏家族史及主要成员,第四层次即隐写明末清初重大历史和重要人物,第五层次借用网络语言就是“凭栏观史”。 深入到“大旨谈情”以外的层次,“大旨谈情”层次中的人物就演变为演员(伶人)了。因为有五个层次,所以小说中人物的年龄忽大忽小如贾母、贾宝玉,有的人物如十二钗之十的巧姐儿怎么也长不大,所以小说中的结构、情节有些令人费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