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伤逝的后世评论

中古文人的“伤逝”情结

伤逝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旧约·约伯记》,第十四章)死亡是人的必然归宿。中古士人对于死亡的关注集中表现在《世说新语》第十七门《伤逝》中。“伤逝”的意思是指感伤逝者、哀念亡人。《伤逝》一篇在中古文化史上具有特殊的价值,那就是从一个侧面集中地表现了中古文人的生命意识—对生命的珍爱和对死亡的忧伤。

(一)“伤逝”情结的时代背景

中古时代,战火遍地,灾难重重。上层统治者互相倾轧,残酷斗争,人命危浅,朝不保夕。在这动荡多事之秋,许多著名的文人常常由于政治上的牵累惨遭荼毒,死于非命,《晋书·阮籍传》说:“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其实人生命运之惨烈,何止魏晋!据我观察,中古士人的死亡方式通常有两种,一是寿终正寝,二是死于他杀,而极少有死于自杀的。在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岁月里,许多慷慨悲壮、才华横溢之士,都成了上层社会尔虞我诈的牺牲品,人们普遍产生了大化流衍、一息不停的感慨,人生无常、乐少悲多的喟叹,这正是魏晋时代人生哲学的典型音调。据日本学者高桥清编纂的《世说新语索引》,我们可以发现在《世说新语》中,“哭”字出现二十七次,“泣”字出现十八次,“哀”字出现二十四次,“亡”字出现四十一次,“死”字出现三十四次,可见这四个字均属于《世说新语》动词中的高频字。而据冉昭德先生统计,在《文选》中,被砍头的作家有三十四位,占其全体作家(130人)四分之一有强(《<文选>中惨死的作家》)。这些情况也足以说明,在中古时代,人生的悲剧太多了,死亡太普遍了。葛洪说:“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其间屑屑,亦足以劳人。且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不足为也。”(《抱朴子》外篇《自序》)葛稚川道出了中古文人的普遍心态。

在中国人的生活史中,中古时代确是悲和美交相辉映的一页。

(二)“伤逝”情结例析

伤逝

《世说新语·伤逝》忠实地记录了魏晋士人悼亡伤逝的言语,它包括十九篇小品。这些小品笔精墨练,文辞悲怆,一往情深,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比之潘岳的《悼亡诗》和元稹的《遣悲怀》亦毫无愧色。它们共同组成了一部惊风泣鬼,如怨如慕的安魂曲,读来令人黯然神伤。我们看这段文字:

王浚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本门二)

“近”,是实际的距离;“邈”,是主观的感觉。惟其身经酒垆,咫尺相隔,故曰“近”;惟其故人已逝,不得复见,故曰“邈”。“近”与“邈”,相反相成,相映相衬,矛盾的情结在这里达到有机的统一。寥寥八个字,真不知蕴涵了多少深情厚意,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卷上《古诗》,《诗品注》,页17)。本门五:

有人哭和长舆曰:“峨峨若千丈松崩。”

死者气概之峻伟,风神之超逸,令人敬意倍增。本门九:

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死者内质的美好,品格的高尚,宛然如见。本门一一: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霣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

据本条刘孝标注所引《支遁传》,法虔是支道林的同学,“俊朗有理义,遁甚重之”。支道林借《庄子·徐无鬼》所述郢人与匠石以及《韩诗外传》卷九所载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深切表达了对知音好友的热爱、怀念与悲悼。本门一八:

羊孚年三十一卒,桓玄与羊欣书曰:“贤从情所信寄,暴疾而殒,祝予之叹,如何可言!”

王粲

本条刘孝标注引《公羊传》曰:“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亡,子曰:‘噫,天祝予!’”又引何休注曰:“祝者,断也;天将亡夫子耳。”桓玄借用这个典故,也深切表达了对亡友的如海深情和一腔哀思。

其实,在动乱的时代,无论是病死,还是被人杀死,在人们心理上都不是不能承受的。就死亡而言,最重要的是对正常的死亡顺序的遵守,直白地讲,那就是祖死于父前,父死于子前。然而,中古时代偏偏有很多生命的倒序,真是让人无法忍受。顾雍之悲悼顾邵(《雅量》一),王戎之痛哭万子(《伤逝》四),庾亮之感念亡儿(同上,八),都足以催人泪下。《世说·德行》二九:

王长豫为人谨顺,事亲尽色养之孝。丞相见长豫辄喜,见敬豫则嗔。长豫与丞相语,恒以慎密为端。丞相还台,及行,未尝不送至车后。恒与曹夫人并当箱箧。长豫亡后,丞相还台,登车后,哭至台门;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开。

本条刘孝标注引《中兴书》:“王悦字长豫,丞相导长子也。仕至中书侍郎。”再如《伤逝》一二:

郗嘉宾丧,左右白郗公:“郎丧。”既闻不悲,因语左右:“殡时可道。”公往临殡,一恸几绝。

儿子死在父亲的前面,所谓白发送黑发,这种生命顺序的倒置给生者带来的悲哀是何等深重!

生命是可贵的,每个人只有一次,因而更需要倍加珍惜。《伤逝》门十分明显地反映了士人从爱惜自身为起点,到关心他人生命的这样一个过程。本门一五:

王东亭与谢公交恶。王在东闻谢丧,便出都,诣子敬,道欲哭谢公。子敬始卧,闻其言,使惊起曰:“所望于法护。”王于是往哭。督帅刁约不听前,曰:“官平生在时,不见此客。”王亦不与语,直前哭,甚恸,不执末婢手而退。

伤逝

王珣没有为冤家的死亡而欢快,而是为之深感痛惜。平生交恶的人,竟然成为倾情哭悼的对象,这确实很值得深味。显然,晋人的感情表达已经超出了功利的苑囿,因为他们对生命的珍爱是一种普遍的情怀。只要是人,只要有生命的不幸发生在人的身上,就会立刻唤起他们对生命本身的同情与关注,而并不留意生命之主体与自己的关系如何。《晋书·阮籍传》: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

这就是美!这就是人类的感情美和人性美!《圣经》说“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往宴乐的家去”,“智慧人的心,在遭丧之家”(《旧约·传道书》,第七章)。这是一种关心人类自身的伟大意旨,一种博爱万物的崇高情怀,人类在既往的历史进程中所创造的一切语言辞令,都不足以传达它的美。而人类的相亲相爱,生命的生生不息与夫世界的周流无已,全在于此!

(三)“伤逝”情结与士人深情

李泽厚先生说:“魏晋时代的‘情’的抒发由于总与人生—生死—存在的意向、探询、疑惑相交织,而常常达到一种哲理的高层。这倒正是以‘无’为寂然本体的老庄哲学以及它所高扬着的思辩智慧,已活生生地渗透和转化为热烈的情绪、敏锐的感受和对生活的顽强执着的原故。从而,一切情都具有着智慧的光辉,有限的人生感伤总富有无限宇宙的含义。扩而充之,不仅对死亡,而且对人事、对风景、对自然,也都可以兴发起这种情感、情怀、情调来而变得非常美丽。”(《古典文学札记一则》)在士人看来,人生是痛苦的,而造物主所缔造的自然风物却是美好的。当它与一定的人生际遇密切相联的时候,就更富有诗意的美,更加销魂夺魄。《世说新语·言语》三二: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顇,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这是因江水的茫茫无际而想到人生的短暂?还是因江水的波涛汹涌而想到人生的险恶?抑或是因江水的长流不已而想到覆亡的故国?或许都有。读了这段文字,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以及《论语·子罕》里的一段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烨案:此即《世说新语·伤逝》篇名之所本)孔子、卫玠和陈子昂生活在三个迥然不同的时代,但他们表现了十分相近的情感。他们对时间和空间,对人生和宇宙都表现了深沉的感慨和执着的思索。孔子重在惊叹,卫玠偏于感伤,陈子昂也带着浓郁的感伤色彩,但他所抒发的感情更为深邃,更为幽渺,更富有哲理性的启迪,体现了更为强烈的时空意识,上摩日月星辰,下瞰山河大地,仿佛具有包举宇宙、戡破万象的伟力。千余年来,文人学子们心摹手追,传唱不已,其原因也就在于此吧。曹丕在《柳赋》中写道: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四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动兮,固战萌而先辰。盛德迁而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修干偃蹇以虹指兮,柔条阿那而虵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衅衅以遄征。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全三国文》卷四)

而桓温面对其所植的故柳,也抒发了与子桓类似的情怀。《世说新语·言语》五五: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世事如浮云,岁月如流水,树木尚且不堪衰老,人又如何经得起日月的消磨呢!一介武夫,居然对人生有如此深切的体察!(关于以上两个《世说》故事的阐释,可参看宗白华先生《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

在《世说新语》中,有的人物常常直抒胸臆,针对人生的某一问题发表自己的意见,抒发自己的怀抱,感情真挚,耐人寻味。如谢安曾经对王羲之说:

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

王羲之答道:

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世说新语·言语》六二)

伤逝

“觉损”意为减少,乃六朝常语(徐震堮先生《世说新语校笺》将此二字分开标点,而成两句,误甚,见徐书页68)。人在童年的时候,咿呀学语,纯真无邪,到了青年时代,往往把人间事象看得过于美好,理想的憧憬多于现实的努力。人,只有中年人,才会对人生的喜怒哀乐有比较深切的体验,才能真正认识到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