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姐姐化完妆,我成了入殓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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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宸卉 图 |摄图网

李杏!遗体清洗。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急促而低沉的声音唤醒,立刻睁眼,从床上弹起来,套上蓝色的入殓服,戴上口罩和硅胶手套,穿过灯光昏暗的长廊,长廊尽头是遗体清洗间。

逝者是一位中年建筑工人,不慎从还未完工的高楼摔下身亡,满是污渍的灰色工作服一大片一大片地被血浸染成暗红色。

我对着遗体深鞠一躬,便开始为遗体整容的第一个环节——清洗遗体。

是的,你没猜错,我是个入殓师。

1

六年前,我还在家乡小镇上的一个理发店里为别人理发,有时也给要出嫁的新娘化妆。

我姐姐出嫁那天,天还没亮,我就早早起来为她化妆,洁面、保湿、涂粉底液……我细致地进行每一个环节,我要让从小就开始照顾我的姐姐成为全镇最漂亮的新娘。

围观的亲友们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姐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羞赧的笑容。

看着姐姐美丽又幸福的样子,想到以后她不再和我住一个屋檐下,我悲喜交加,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

按照习俗,我不能送姐姐去婆家。接亲的车子扬尘而去,我的眼泪彻底决堤了。

半个小时后,我脸上的泪痕未干,村民传来一个噩耗:接亲的车子翻下山坡,姐姐当场命陨。

再见到姐姐,她已经完全不是离家时的模样。脸部遭受重创,眼睛和鼻子一片血肉模糊。

镇上的阴阳先生给姐姐做简单的处理,我站在一旁,看着姐姐惨白的脸,突然有一种冲动驱使我拿来自己的化妆箱,不顾亲人的劝阻,给姐姐重新化妆。

化完妆的姐姐看起来面色红润,宛若熟睡。家人仿佛看见了活着她,悲恸的心得到些许抚慰。

我的冲动,让我的姐姐体面地入土,我却因此没有了顾客。给死人化过妆的一双手,哪个新娘愿意让这双手在她的脸上涂涂抹抹?

从上海打工回来的发小,悄悄给我指了一条出路:到殡仪馆去做一名专门为逝者美化遗容的化妆师。

女孩子家从事这样的工作,会不会让别人看不起?会不会有人觉得入殓师很可怕?

镇上的阴阳先生因为经常接触死人,用不到他的时候,人们总是刻意远离他,他很大年纪了还没成家。

犹豫再三,我随发小到了上海,成了她的同事,原来她出来打工这几年一直在殡仪馆上班。怕被家乡人瞧不起,也怕乡邻门异样的眼光,她瞒住了一切。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也向家人隐瞒了真相。

同时自己也接受了一个事实:从此以后,我的工作对象将是已经停止呼吸的人。

2

新手期,最难克服的是恐惧感。从小到大,我看到一条毛毛虫都会吓得一惊一乍,更何况每天面对没有温度、没有气息的尸体。

我师傅就问我:“你当时为你死去的姐姐化妆时害怕吗?”

我毫不犹豫回答:“不害怕。”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亲人啊。”

“那就把我们面对的每一具遗体都看做是我们的亲人,自然就不怕了。”

我试着以这样的心态展开我的工作,恐惧心理果然消减了很多。试想:如果我没有视死者如亲人的专业精神,我在这个行业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了这么久的。

我独自处理的第一具尸体是一个二十几岁在校女大学生的,称她小倩吧。

小倩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她的衣着时尚不俗,看似家境不错。

就像师傅教我的,我把小倩看做是自己的妹妹。这样一来,我不但不害怕了,反而为她的死感到惋惜。

资料上写明她的死因:割腕自杀。我不明白,这么美好的年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如此舍得放弃自己的生命。

小倩的爸爸和妈妈,肤色黝黑,衣着显旧,蹩脚的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他们站在一旁泪水涟涟地看着我为他们的女儿整理容妆。

我心生疑惑:小倩的父母多半来自于农村,而小倩的打扮怎会如此光鲜亮丽甚至名牌加身?

洗脸、擦粉底,扑粉,描眉,我小心谨慎地进行每一个环节。最后,在我选择合适的口红颜色时,小倩妈妈怯怯地说:“闺女,给我女儿化得漂亮些,她最爱美。”

小倩爸爸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就知道漂亮,不是因为要漂亮,她的命能没了吗?”说着,转身出了化妆间。

小倩妈妈悄悄对我说,小倩生前一直爱漂亮,考到上海读大学,就和周围的女同学比着买各种漂亮衣服和首饰,甚至追求名牌。

家里每个月给她的零用钱不够,她就去裸贷。债务越背越多,她还不起,又不敢向家里要,她知道即使要了家里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债主又逼得紧,她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避债务。

有人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小倩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偿付了生命的代价。

从这件事情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用踏实的劳动换取的生命的馈赠才是最心安理得、最实在的。于是,我坚定了自己将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的动力和信心,因为,入殓师也是靠自己的双手付出劳动的一种工作。

3

作为一个殡葬服务人员,我每天都要面临各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家属哭得撕心裂肺,我也跟着心酸动容,十分伤感。

但有时候也会碰到家属“故意刁难”,挑战我的工作耐心和化妆技术。

有一天下午,馆里送来一具遗体,也是个年轻女孩,死于交通事故。遗体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头骨和脸部基本碎裂。

我和师傅一起,将遗体清洗干净,穿上衣服。然后对着家属提供的照片,首先修复头骨,加填充物,皮肤缝合,再把脸部器官、皮肤等复原,最后化好妆。一共花了四五个小时,才算大功告成。

然而,女孩的父亲走进来,看都没仔细看,就嚷嚷:“我女儿肯定不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重涂。”

我和师傅面面相觑,因为女孩母亲提供的照片中,女孩涂的就是紫色指甲油。

“可这张照片是几年前的了,也许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涂紫色指甲油,应该是灰色或粉色之类的也不一定。”

我正要将原来的颜色洗掉,女孩母亲制止了我,说紫色是对的。

“那这个发夹也不对,款式太老旧了,你们从哪儿弄来的?就这么随便别在我女儿头上?”

我正要解释,女孩母亲反问他:“你难道真忘了?这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你送给她的。当时她说太难看了,你还说了她几句,嫌她太挑剔。”

女孩父亲猛然间泣不成声:“女儿,爸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陪你长大,爸爸后悔啊!”这哭诉,似是在他心底压抑了很久。

女孩父亲是生意人,忙于打拼事业,疏于陪伴孩子。他得知他女儿出事故的消息时,还在外地谈业务。

他火速赶到医院,女儿已经撒手人寰,生前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只要求她母亲把父亲送她的发夹给她戴上。

这个父亲,由开始的泣不成声,到后来坐在地上捶地哭,头上的血管和青筋暴起。曾经缺失的陪伴,成了女儿倏然故去后他心里最大的遗憾。

事后,这位父亲来向我道歉,说他不是有意挑剔,而是想多看女儿几眼,不想她一化好妆就被送去火化。

父母是孩子前半生唯一的观众,不能只顾着赚钱而忽略了对孩子的陪伴。人生只有一次,孩子的人生也如此。或许等你想陪伴想珍惜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已来不及。

4

殡仪馆是个特殊的地方,是逝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站。可是有一天,馆里来了一个“提前到站”的人,是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专门来殡仪馆为自己安排后事。她在上海寡居多年,无子女,少亲友,一年前查出肝癌晚期。

“我怕我哪一天突然走了,没人来收尸……”老太太话没说完就哽咽住了。

工作人员记录了她家的住址和联系电话,并告诉她:“我们会每天打电话问候您,至少三天一次,去您家里看看您。”

老太太的情绪这才平稳了些。

我问老太太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以便于我们为她修饰遗容时做参考。

老太太缓缓地说:“我老头子生前没看过我化妆的样子,你们不要把这个疤痕遮掉,不然到了那边他认不出我。”说着,她撩起额角的头发,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疤痕露了出来。

我在手机的备忘录里仔细记好。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给老太太,没有人接听。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打了一个,还是没有人接听。我觉得情况不妙,就叫了同事一起按照馆里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老太太家里。

老太太一个人住一套老式的小洋楼,居室里的陈设老旧但很气派,无一不彰显着老太太家曾经的富贵和风光。

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应该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吧,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痛苦的痕迹。我们遵照她事先的安排,为她办理了后事。

被送进殡仪馆里的逝者,形形色色,有的腰缠万贯的,有的床头金尽,有的年逾古稀,有的风华正茂,但是面对死亡,每个人都一样,不可抗拒。

既然这样,活着的时候,要把握好活着的时光,才会活得有意义。

5

人生有很多转折点,但是终点只有一个。我能在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的生命的最后一程,陪伴她,为她送行,我有一种行善积德的感觉。

为越多的逝者送行,这种感觉就越深厚。

那天工作到很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刚好我母亲打电话来。我把一直隐瞒着她的工作告诉了她,还跟她讲了许多我做入殓师以来发生的故事。我母亲一直默默地不说话,只听我诉说。

最后,母亲说:“靠自己的双手,做的又是行善积德的事情,你早该告诉妈妈。”

母亲还告诉我,镇上的那个阴阳先生娶到媳妇了,是他暗地里喜欢了很久的一个女人。

当夜,我梦见我的姐姐,她依然是那么美丽,笑吟吟的。

“李杏,化妆。”我再次被同事唤醒。

新的一天开始了。化妆间里,我用风筒吹干逝者的面部,再用棉棒沾上酒精轻轻擦拭,然后轻轻地替逝者刮胡子、修剪手脚指甲、化妆整容、穿衣服,俨然在为一位将要出席重要场合的大人物化妆,不敢有丝毫瑕疵。

“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他永恒的美丽。”这是日本电影《入殓师》里最触动我的一句台词。

这句话也道出了我作入殓师的意义和价值,我不后悔自己走上这条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