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 我所渴望的,是顶绿顶绿的绿色
文|江徐
楼下那棵玉兰刚开花时,我就知道,它很快会长叶,变绿。张爱玲说她从没见过玉兰这样邋遢的花。那些残败的花瓣,的确不忍多看。两场风雨,匆匆转场。
想找一个词形容玉兰树叶叶的那种绿。鲜绿?嫩绿?翠绿?深绿?都不贴切。前几日,读到林和靖两句诗: 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 逐字细品,忽然发现农人的话语中流传着古意。
有时凝望那两棵白玉兰,觉得腻绿并不恰当。它的绿,要比记忆中那棵玉兰树的颜色老一些,却不怎么有腻的意思。也许是我错过了那段时间。
上学时,教室前面的条形花坛里有一棵白玉兰。水滴状的花骨朵倒立枝头,毛绒绒的。花一碗一碗地开了,无瑕的白瓷。花谢后,长出的新叶的那种绿意,每次从树下经过时抬头看一眼,感到不由分说的沁人心脾。
雨水顺着树干流淌下去,没有一丝风,最多也只是轻风斜雨,树干东面一半先洇成深褐色,这块带状的褐色像一只大型水蛭,静静吸附在树干上,以不易被察觉的速度慢慢将身子扩张开去,直至整个树干都成为深褐色。最好是上高数课,数学老师是慈爱的中年女人,眼睛下耷拉着大眼袋,她从来不发脾气。数学课上的气氛从不活跃,她一个人在前面慢条斯理地讲授。
而我总是怀着一份紧张,深怕被提问。这种紧张就像春天秘密成长渴望绽开的棉桃。担着这份紧张,又透过窗,默默看着雨水从玉兰树杆流淌下来,极慢,极细,淋淋沥沥,于是心里生出安慰。
我曾梦见自己撑着伞走在雨中,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自己。两个我,在灰蒙蒙的细雨绵绵的梦中相依为命。
学校拆除之前,我去过看过一回,空荡荡的校园已无人声。当年教室前的那棵玉兰树,连同一旁的广玉兰、月季、含笑通通铲除,剩下光秃秃的泥土,上面唯有暮春午后的滟滟阳光。
时光是什么呢?
时光就是春天的雨水成为玉兰树上的涓涓细流,直至将树干洇成深褐色。
“须眉皆绿,春已附骨。”郑愁予的这八个字像一句阴阳诀,瞬间从我记忆黑洞的虚空中点开一道机关,呈现一片场景。
有一年,经过通城市区的一条路,闹中取静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树有些年代,枝干从两边向路中间拢过来。那天的雨,就像剥橙子时,从果皮内里迸洒出来的极轻薄的水雾。葳蕤树叶是绿的,树干上长出来的青苔是绿的,空气也好似绿的,空气里的水雾也染了淡淡的绿意。一棵一棵的大树,从身边经过,退后。我有股冲动,想扒一点树干上的青苔尝一尝。一路走过,一路看过,用眼睛蚕食一百棵树的绿意。浓到化不开,腻如凝脂的绿,甚于绿度母佛像上的绿。
没有再在那样的时节走过那条路。就像诗人所言,五月的风,这样吹过 ,清凉,柔和, 再吹过来的,就不是了。
无关人事,无关草木,有时想起那条路,纯粹是想起那点难以精准描绘的绿。
有一年,想起来是春末,长久静坐陋室,看刚刚出版上市的《小团圆》。故事开头有这样的句子:“春雨潺潺,像住在溪边。”非常应景,因为门外也恰恰是春雨潺潺的时节。门外有一棵龙抓槐,亭亭如盖,蓬勃盎然的绿意倒映在门口磁砖上,比实物拉长很多,幽凉晶沁。
时间看久了,它便印在心底,永远印在心底。
有一年,南京一个朋友家里,从北窗可以望见隐没于楼宇和丛林的紫金山的背脊。在电脑上看翻新版《泰坦尼克号》,他递过来一包纸巾,因为听说女孩子看这部电影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结果一张都没用到,这种正大、艺术化的爱情并不会感动到我。倒是随后又看的名为《瓦力》的科幻动画片,人类废墟中残存的纯真与温情引得我几次落泪。
离开时,阳光宛如橙汁四溅。楼道口站着一棵树,树叶叫人看了心神一凛——如此鲜绿?!
回去后发给他一张图片,是在阳台上拍的落日。他说,住了几十年,没想到窗外还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
如今,不知道那棵树是否依然站在那个楼道口。
有时也会痴心妄想,只要雨天、绿色、古诗、梦境就够了。只要关于雨天、绿色、古诗、梦境的记忆和一切,就够了。其余都应剔除。
胡兰成在一篇评论张爱玲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我所渴望中的一部分,或许就是顶绿顶绿的绿色,可以作为生命的慰藉。
卅年光阴,流水潺潺,站在记忆岸边,能够回想起来的最倾心的绿色,是每年谷雨前后,老家两棵柿子树长出的新叶,还有河边那棵小小的乌桕树。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