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来了阿飘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来了,他叫阿飘,是个鬼。

天空已经铺满了星星,月亮弯成一条小船在打捞我的哀伤,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了,他们携手去了天堂,剩下我一个人留在人间,成了孤儿。

我不要去孤儿院,我会做饭,我能管理好自己。我把脸上的眼泪擦掉,把书包整理好,把第二天的早餐也准备好。从今天起,我是这所大房子里唯一的主人,我长大了,今晚好好睡觉,明天开始新的一天。

砰!砰!砰!敲门声传来,我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去开门,嘴里呢喃地喊着妈妈……呃,我忘记她已经不在了。

门打开了,一股冷风猛地吹进屋里,门口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他的头都顶住门框了。这个男人的脸很长,暗灰色,就像坟地里的墓碑。他瞪着玻璃球一样的圆眼睛轱辘辘地看我,也看向我身后的房间。我的心跳暂停,恐怖感像水泥一样灌进我的血管,僵硬在那里动弹不了。他突然两手扶着两边的门框,低头冲我一笑,啊!他嘴里的牙和舌头都是灰色的……我被他这一笑激活了,从他的腋下猛地冲了出去,拼命地奔跑。

熟悉的城市变成了荒野,平时的路灯和车辆行人不知道都哪里去了,荒野上静得有些可怕,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然而,我能感觉到那个鬼一样的男人就紧追在我的身后,他呼出的冷气一直吹着我的头发。

深夜天很黑,我却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只是朦朦胧胧的。我好奇自己跑得这么快这么久,为什么不觉得累?那个鬼男人腿那么长,为什么追不上我?我跑出去多远了?跑到哪里了?

前面出现了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不大的小窗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我欣喜若狂,直奔那房子跑去……

鬼男人忽地窜到我的前面,他张开两只长长的胳膊挡住我:“你站住!那,那是我的住所,你不能去,我还没收拾屋子。”我忽然很想笑,这是个什么鬼?还要讲卫生……啊,他憨憨的声音好耳熟!我在使劲儿地想那声音属于谁,竟然忘记了害怕。

我把脑瓜想空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想了。这么一个难看的鬼,怎么会是我曾经认识的人。

不再害怕了,我就盯住他看,原来他也不是很高,只是脚不沾地,悬空在那里,阿飘!这是鬼的另一个叫法。

阿飘被我看得收拢的两臂无处安放,一只手揪搓着衣襟,一只手摸起了后脑勺。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叮铃铃,……我被闹钟的响声叫醒,赶忙起床洗漱吃饭,穿戴整齐后奔向学校。

独立生活的第一天很顺利,没有依靠的我,忽然就长大了,不再挑食,不再被人催着写作业,不再乱扔书包和衣服……房间里的毛绒玩具,一个个都沉默着,我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和她们说话。

写完作业,时间还早,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餐后,我就抱着小闹钟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夕阳如绸缎一样静铺在天边,手里小闹钟的秒针随着我的心跳,一抖一抖地向前推移,它要绕个大圈,走向今早叫我起床的地方,再次叫我起床。

我把闹钟贴在胸口,彼此安慰着孤独。我又想起昨晚的那个梦,想起一个与梦里阿飘有关的故事。

七岁的时候,我是一个幸福的小孩,爸妈把我当成掌上明珠。我一点都不持娇刁蛮,而是乖巧善良。

左邻新搬来一家三口,爸爸、妈妈、男孩,那个男孩叫小班。

小班很胖,九岁了还没上学,搬来没几天,大家就都说他傻,没有小朋友跟他玩。没有小朋友一起玩多可怜啊!我和小班玩。

白天我去上学,小班就盯着表针盼望着我回来,每到放学时间,小班都会在巷子口等我。小班!小班!见到小班后,我就会一边叫他,一边跑过去。每到这时,小班就会一只手使劲地揪搓着衣襟,一只手去摸他的后脑勺……

我把我的每个本子后面撕下来两张,给小班缝了一个薄薄的本子,又掰一半橡皮给他,还把一支最好看的铅笔也送给了他。我教小班写字,把我学会的那些字都教给他,小班学得很慢,却是学得很认真,很高兴。每学会写一个字,他都会特高兴地放下笔,用一只手去摸后脑勺,另一只手揪搓着衣襟……

小班的爸爸妈妈很奇怪,两个人从来都没笑过,也不和邻居们说话,对小班更是一脸的严肃。有一次小班说要和我一起去上学,小班爸爸立即就把小班拽回家,还呯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屋里传出小班很大的哭声。

没过多久,小班一家就搬走了。看不见小班站在巷子口接我,我难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小班一家搬去哪里,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小班。

梦里出现的阿飘,让我想起小班,那揪搓衣襟和摸后脑勺的动作,太像小班了!难道小班他死了吗……

我很想再在梦里见到那个阿飘,问问他是不是小班,问问他是怎么死的,问问他为什么到梦里来找我……然而,半个月过去了,我每晚都睡得很沉,整夜无梦。

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平静又无聊,我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程序,起床、上学、睡觉……

看来我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也不会再见到那个像小班的阿飘。这样想着,心里竟然有一种失落,作业也不想写了,郁郁寡欢地早早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实。

我又想起我的父母,想起他们在时的温暖时光,心中无限悲伤。那一场车祸,为什么偏偏留下了我?让我跟他们一起走不好吗?我不想一个人过以后的生活。我在黑暗中抽泣着,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天色阴暗,挂在远处的最后一抹晚霞收起了余辉。门被轻轻地推开,阿飘来了,这次他直接来到我的床前,轻轻地把我蒙在头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我的呼吸通畅了许多。

3.

阿飘仍然是笑着的,灰色的长脸,灰色的牙齿和舌头……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揪起被子把脸埋在里面,呜呜呜地往被子里灌注着委屈。

“是我吓到你了吗?那……那我以后不再来了?”阿飘憨憨的声调中带着欠意。

“我不怕你!你别走!”我猛地把被子掀开,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看向阿飘。他圆溜溜的眼晴里流露出茫然,两只手又不自觉地去揪搓衣襟,去摸后脑勺……

“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人人都叫我阿飘,嘿嘿嘿,我觉得阿飘这名字挺好听的。”

“你还有个名字叫小班対不对?”

阿飘一愣神儿,似乎很惊讶我说出小班这个名字。随后他就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起来:“你还是叫我阿飘吧,小班死了,小班变成了阿飘,阿飘只能到梦里来找你玩。”

我不敢问小班是怎么死的,心里好难受好想哭。我伸出手想拍拍小班的头安慰他,可我却怎么也摸不到他。小班忽然停止哭声,像似想起来什么,他招手示意我跟他走。

小班飘得很快,我跟不上时,他就停下来等等我。他领我来到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屋,让我在屋外等他,他很快进屋拿出来一个小本子,另一只手握着半块象皮和一支快用完的铅笔头,我认得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他的。我翻看那个缝起来的本子,字都写满了,已经没有空格。

我答应小班再送他本子和文具,小班高兴得一只手去摸后脑勺,一只手揪搓着衣襟。我让小班送我回家睡觉,说等睡醒起床就去给他买本子,小班却说我现在就是在睡觉,净瞎说!我生气了,去推小班,扑了个空,忽悠一下掉进黑暗里……

我吓醒了,天还黑着。

我在梦里又一次见到阿飘,我知道了这个阿飘就是小班,他没有写字的本子了,做了鬼都还在惦记着写字。我盘算着这次多买些本子送他,让他做一个快乐的阿飘。

我真的买了好几个本子,还买了书包和其它能用上的文具。我在每个本子皮上都写上“小班”这个名字,装好后把书包放在门旁。

那天晚上我没有梦见小班,早上起来看着放在门旁的书包,我竟然担心起小班来。很长时间小班都没来梦里找我了,我抱着那个书包,对小班说了很多的话,小班啊小班,你飘去哪里了……

进入高中后学习特别紧张,严重的睡眠不足让我无梦可做。有时候我把买给小班的书包从柜子里掏出来看看,心想着小班一定是不想在这段时间找我,他想让我好好备战高考,不想让我分心。

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我早早地躺在床上。天空那片晚霞从窗户挤进来,把屋里映得通红。我猛然想起买给小班的那个红书包,赶紧起身把它找了出来,我要去找小班,我要把书包给他送去,我要教他写字……

呯!我把房门关上向楼下跑去,跑进如火的晚霞里。我看见了小班,他站在那冲着我笑,他说他要去见他的新妈妈和新爸爸了,那个妈妈和爸爸让他上学。说完,小班转身走了,所有的霞光都跟着他一起走了。

黑暗蒙上了我的眼睛,光明揭开了黑暗。我醒了,这一觉睡得好长,以后不会再在梦里见到小班了,他去投胎了,投胎到一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