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二出走

日头照,犄角壮;日头升,蹄得深;月湖明,披寒露;晨鸡鸣,赴远行。

“老头在铡草料,明天我就要走!”

牛不二想出走的心思已经很久了,青蛙每晚呱呱的声响比铡刀铡断嫩草的声音还抓心,又或者去到山顶看看星星吧!只感觉过夜晚的疲惫和寒意,还未曾浸在夜风的温柔里,还没站在最高的山上看最明亮的星星,这算什么有格调的牛呢?没踩过别人家的玉米地,没吃过别人家的小麦,连隔壁阿三家的放养的土鸡都比不上,这算什么自由潇洒的牛呢?

阿三家养了很多土鸡,一到晚上就成群地回鸡舍,嘴里咕咕念着白天吃了多少虫子,啄了多少王大妹的菜叶子,调戏了几只“小姑娘”,阿三那人牛不二太熟悉了,三月插秧前耙水田和王大妹争水,堂堂男儿郎,竟然在人寡妇田埂上拉屎,名副其实的小人,活该打光棍!每次在路上遇到阿三,牛不二都会大出气,说白了就是一句:莫挨老子那么近。牛不二看不上陈阿三,对陈阿三养着的那些小土鸡却有点酸,尤其是那只已经开始“锅锅锅”打鸣的小公鸡。小希长得雄气,披着彩色的翎羽,冠子又厚又大,只往房檐上一站,接着喉咙一扬,高亢通透的声音便穿过空气,穿透石壁,穿过泥土,树叶。一切都显得那么轻而易举,而每每这时候家里蹲在石脚边的几只小母鸡就会一颤,接着露出心之所向的神情。

“老头在铡草料,吃完了今晚我就要走!”不能和小希比,越想越觉得牛生无望——

老头铡完草,就把牛草往牛槽里抱。和老头在一处时不时能有一顿新鲜的可以吃,不用吃麻绳一样的谷草段段,牛不二看着老头干巴巴的皮肤和手竟然有些心软了!

“老头!我得走,等你睡着我就走!”

老头家里没什么陈设,吃得也简单,小马扎上一坐,胶壶里的正儿八经的高粱酒倒上一杯,一碟花生米,一碗吃了又吃的小炒肉,牛不二看着老头戴着一顶毡帽,不时就抬起手把酒杯凑到嘴唇上抿一口,紧接着眼睛用力地一闭,脸包子在灯下显得有些滑稽——

“老头!你还挺好的,就是太老了!一会儿我就走了。”

牛不二还在盘算着,寻思着等老头睡着就走,老头一向是睡得早的。

“嘎吱——”老头没睡,牛不二自己迷糊上了,这嘎吱的一声让牛不二从迷糊里清醒过来,老头打着手电要出门,这会儿拉上了一扇门,马上就要拉第二扇。只听门锁“咔”地一声被锁上,牛不二气得在牛栏里打转。

“哎!老头,我明天走,我明天就走。”

美餐一顿,睡得也香,牛不二在这方面是羡慕后院圈子里的小芬的,小芬已经是二十来头小猪的妈妈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是老头的掌上明猪……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第二天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就打开牛圈把牛不二绑到桩子上!牛不二还迷糊着,心想又是“蹄”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一天。“锅锅锅——”鸡叫第二遍,是小希?睡过头了吧!第一遍居然没登场。这高亢通透的声音一下子叫醒了牛不二,在这晨鸣里,牛不二奔向大路,朝着深山跑去,天就在头顶,前方纵然崎岖,凭着四个蹄子、和脚下路的指引,牛不二给自己定下了第一个目标:看日出。

太阳刚刚从云雾里露出脑袋,牛不二站在山顶,日头慢慢地升起,牛不二慢慢地坐下,在太阳光照透了晨雾的那一瞬间,牛不二侧躺着身子,左一下右一下就像在打滚,一瞬间阳光泻下,照在牛不二的身上,远远地看多像是一头得道仙牛。

牛不二给自己定了第二个目标,守星星——

守星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此之前牛不二要先去踩别人家的地,吃别人家的东西,如果有可能,也去勾搭头“小姑娘”一起浪迹天涯。

日头哈哈哈地升起然后呵呵呵地落到山丫上,余晖在山际线上晕开,从红色向下是庄严的黑,从红色向上是夺目的云霞,第一次看日落原来是这样的,晚风并不冷,没有早时的雾气,干爽而带着甜味,牛不二就死看着,牛尾巴习惯性地在身后甩甩,打的不是苍蝇,是以前那个犹豫的自己,风吹进牛不二的耳朵里,他有些痒,甩甩头那脖子上的铃铛响起了,“铛铛铛铛”,其实是“锅锅锅”罢,牛不二睁开眼睛——很黑,但是也没有月亮,是那个熟悉的牛圈,天亮了,从门缝里透进来几分,一丝一丝的。

“老头,我一会儿就要走了,珍重!”牛不二想着,老头牵着牛不二的鼻子走出门去,就拴在门口的木桩上,可是牛不二心里却不妙了,鼻子上有鼻环,还有麻绳,一动弹就不舒服。想着月亮,星星和别人家的“小姑娘”,牛不二喘了两口粗气,脖子一甩,眼睛里一下子就红了,流着眼泪——太疼了,咬了咬后槽牙,舔了口石槽里的一点雨水,又是两次大喘气,一用力气,“犇犇犇犇”地大喊,眼睛也愈发地红。

这头苯牛,一边用力地扯,折腾了很久,后脚蹄子不停地踢,前脚却牢牢地踩在原地,那脚下踩的正是绑住鼻子的麻绳,折腾不动了,连要走的心都死了。老头去调饲料喂猪小芬,走时只是在木桩上把绳子缠了下,没打结,撂下绳子就去了,牛不二看着老头从自己蹄下拽出麻绳,眼睛里流下不争气的泪水。天已经大亮了,牛不二没能在小希的“锅锅锅”声中冲出去,没能往深山里跑……

“你来啦?”老头招呼着客人。

“七叔,是这条小股子?”老人忙招呼是的,年轻人走近牛不二,看了看他的槽牙,摸了摸耳朵和骨架。然后俩人进屋,喝了点小酒,年轻男人就把牛不二牵走了——村里最好的骟牛匠,不出五锤,已经物是人非。

下午老头去把牛不二牵回家,给他新鲜一点的草料,不多。老头知道牛不二受苦了,愈发地对牛不二好,太阳哈哈哈地升起,太阳呵呵呵地落下,牛不二一点点恢复过来,却好像没有什么想要离开的心气儿,不撩蹄子,也不大喘气了……老头看着就舒了心。

“好!七叔,我明天去瞧瞧是不是到年龄了。”

“好,成平,你看什么时候又时间过来就好了。”

“七叔,三弟不在家,有需要犁的地你只管招呼我就好了,年纪大了,别太操劳!来,吃菜——”说着就给老头碗里夹了几片牛球,老头抬起手仰着脑袋,火酒入喉的时候眼睛紧紧一闭,好像挤出来几点油花,晶闪闪的——

“他啊,不会回来了;我啊,给自己攒点松香钱!”

夏天,蝉最聒噪的时候,老伴儿得了医生不敢治的病;夏天,风最清爽的时候,老七扛着犁从山上回家,卧病的老伴喝了闹药;夏天,儿子在家待不住,一走到如今,很多个夏天过去了——

“小三走的时候十六啊!现在也二十七八了,恐怕忘记了回家的路!”老头话不多,眼睛勾勾地看着斜上方的沼气灯。

“叔,您宽心!来,喝酒——”

“你是这些孩子里最年长的了,结婚吧!叔想喝喜酒了——”

“叔,我就是一个骟牛匠,干的活儿不体面不光彩,谁能看得上咱!”

“可别这么说,年轻人得有心气儿,要不想干了就出去闯闯——”老头话不多,说到这儿也起身了,夜晚很美,狗吠声很大,石子很滑,水洼藏得很好!老头走了,成平还在喝着,脸上激起一层薄汗,那唏嘘的胡茬显得尤其潦倒和油腻,眼睛一紧一睁,有血丝,也还放光——

如果说打倒一个人的是处境,不如说打倒一个人的是犹豫,有些人像水,决断干脆,执行利落;有些人像蜡,热情不了几分就又凝上了;有些人像油,瞻前顾后,要这样又那样,终究没有走出去一步,是因为害怕吗?也许吧!你的那一点儿心气,能让你清醒着头脑勇敢地去付出代价吗?

老头像以前一样,他老了,腿脚不方便;心也老了,天再高也没事儿,总之够不着,天再低也没事儿,总之有山扛着。老头要得少,几块薄田就可,风调雨顺就可;或许他是在等,既然哪儿也不好去了,就等吧!等出去的人回来——

仍旧是披着露和夕阳,日子在流转着,牛不二越来越强壮,只是没了心气儿,老头没觉得自己老,但是总觉得提不起气儿,骨头也松松散散的。

“小希被陈阿三杀了讨好新媳妇儿王寡妇,犇犇犇犇——小芬成了三十多头小猪的妈妈,却咬死了自己最后一窝崽子,犇犇犇犇——”牛不二的大眼珠子边流出泪了,是笑出泪的——

牛不二出走的其实是心气儿吧!他的心气儿都在夜里做梦的时候出走了——

我很高兴在我还有心气儿的时候写出这篇小说,愿我不多的读者在我的文字里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2020.03.17/最近看了一个电视剧,叫《请回答1988》,狗焕的犹豫是对爱情,但其实生活中的犹豫说不清来由/一稿未修改,至此/